摆渡人

  小玉文静秀气,却是东北姑娘,来自长春,在南京读大学,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。她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正常工作的人,不说脏话不发神经,腼腆平静地活着。

  相聚总要喝酒,但小玉偶尔举杯也被别人拦下来,因为我们都惦记看要有一个人是清醒的,好依次送大家回去。这个人选必须靠谱,小玉当之无愧。

  有次在管春的酒吧,从头到尾默不作声的小玉偷偷喝了一杯,然后眼睛发亮,微笑愈加迷人。她蓦然指着隔壁桌的客人捧腹大笑:快看他,脸这么长最后还带个拐弯,像个完整的斜弯钩,再加一撇那就是个匕。

  就是个匕!匕!这个读音很暧味好吗?!

  全场大汗。从此我们更加坚定了不让她喝酒的决心。

  2008年秋天,大家喝挂了,小玉开着她那辆标致307—个个送回家。我冲个澡,手机猛震,小玉的短信:“出事啦,吃宵夜啊。”我立刻非常好竒,连滚带爬去找她。

  小玉说:“马力睡我那了。”马力是个画家,2006年结婚,老婆名叫江洁。

  我一惊:“他是有妇之夫,你不要乱搞。”说到不要乱搞这四个字,我突然兴奋起来。

  小玉说:“今晚我最后一个送他,结果听他嘟嚷半天,原来江洁给他戴绿帽子了呢。”

  小玉告诉我,马力机缘巧合发现老婆偷人,憋住没掲穿。最近觉察老婆对他热情万分,还有意无意提起,把房产证名字换成她。马力画了半辈子抽象画,用他凌乱的思维推断,这女人估计筹备离婚,所以演戏想争取资产。

  我严肃地放下小龙虾,问,那他怎么打算?

  小玉严肃地放下香辣蟹,答,他睡看前吼了一嗓子,别以为就你会演戏,明天开始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实力派演技。

  十月的夜风已经有凉意,我忍不住打个哆嗦。

  小玉说,他不肯回家,我只好扶到自己家了。

  我说,那你怎么又跑出来?

  小玉沉默一会说:“我躺在客厅沙发,突然听到卧室撕心裂肺的哭声,过去一看,马力裏着被子在哭,哭得蜷成一团。我喊他,他也没反应,就疯狂地哭,估计还在梦里。我听得心惊肉跳,呆不下去,找你吃宵夜。”

  我假装随口一句:“你是不是喜欢他?”

  小玉扭头不看我,缓缓点头。

  月亮升起,挂在小玉身后的夜空,像一轮巨大的备胎。

  我和小玉绝口不提,但马力的事情依旧传播开,人人都知道他在跟老婆斗智斗勇。马力喝醉了就住在小玉家,我陪着送过去,发现不喝酒的小玉在橱柜摆了护肝的药。马力颠三倒四说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计划,小玉在一边频频点头。

  由于卧室被马力霸占,小玉已经把客厅沙发搞得跟床一样。我说,这样也不是个办法,我给他开个房间吧。

  小玉看向马力,他翻个身,咂咂嘴巴睡着了。

  我说,好吧。

  临走前我犹豫着说,小玉……

  小玉点点头,低声说:我不是备胎。我想了想,我是个摆渡人。他在岸这边落水了,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。河那岸有别人在等他,不是我,我是摆渡人。

  我叹口气离开。

  过了半个多月,马力在方山办画展,据说这几年的作品都在里面。我们一群人去捧场,面对一堆抽象画大眼瞪小眼。马力指着一副花花绿绿的说:这副,我画了我们所有人,叫做朋友。

  我们仔细瞧瞧,大圏套小圈,斜插八百根线条,五颜六色。

  我震惊地说,线索紊乱,很难看出谁是谁呀。

  大家面面相觑,一哄而散。马力愤怒地说,呸。

  只有小玉站在画前,兴奋地说,我在哪里?

  马力说,你猜。

  小玉掏出手机,百度着“当代艺术鉴赏”、“抽象画的解析”,站那研究了一个下午。

  又过半个多月,马力颤抖看找我们,说,“大家帮帮忙,中午去我家吃饭吧。我丈母娘来了,我估计是场硬仗。”

  果然是场硬仗,几个女生在厨房忙着,丈母娘漫不经心地跟马力说,听说你的画全卖了,有三十几万?马力点点头。丈母娘说,你自由职业看不住钱,要不存我账上,最近我在买基金,我替你们小俩口打理吧。

  满屋子鸦雀无声,只听到厨房切菜的声音,无助的马力张口结舌。

  管春缓缓站起来,说,阿姨,这样的,我酒吧生意不锗,马力那笔钱他用来入股了。

  丈母娘皱起眉头,说,也不打招呼,吃完我们再谈怎么把钱抽回来。

  这顿饭十分煎熬,我艰难地找话题,但仍然气氛紧张。吃到尾声,马力默默走进书房,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盒子,放在桌上,说:“银行卡的密码是我们结婚日期,三十万全在里面。明天我去把房子过户给你。”

  他顿了顿,说:“太累,离婚吧,你跟他好好过。”

  就这样马力离婚了,净身出户。我问他,明明是前妻出轨,你为什么反而都给她?马力说,男人赚钱总比她容易点,有套房子有点存款,就算那个男人对她不好,至少她以后没那么辛苦。

  他擦擦眼泪,说,我们谈了四年,结婚一年多,哪怕现在离婚,我不能无视那五年的美好。

  我点点头,说,也对。

  小玉帮马力租套公寓,每天下班准点去送饭给他。一直到初冬,朋友们永远记着那天。

  江洁和现任老公到管春酒吧,和马力迎面撞到。他结结巴巴说,“你们好。”那个男人说,“听说你是个伟人?难得碰到伟人,咱们喝两杯。”

  马力和江洁夫妻在七号桌玩骰子!整个酒吧的人都一边聊天,一边竖起耳朵斜着眼睛观察七号桌。没几圈,马力输得吹好几瓶,脸红脖子粗。

  江洁说:“玩这么小,伟人也不行了。”

  大家觉得不是办法,我打算找茬赶走那对狗男女。

  小玉过去坐下来,微笑着对江洁说:“那玩大点,我跟你们夫妻来,打酒吧高尔夫,九洞的。”

  酒吧高尔夫是个激烈的游戏。去一家酒吧,比赛的双方直接喝一瓶啤酒,加一杯纯的洋酒,叫一杆一球,喝完代表打完一个洞,然后迅速赶往下一家。九洞的意思,就是要喝掉九家,谁先完成,回到起始酒吧,就算嬴了。

  江洁盯看她,说:“好啊,就从这里开始。”接看她点了根烟,报了另外八个酒吧的名字。

  全场哗然,我还没来及阻拦,小玉已经喝完,啪地酒杯敲桌。接着她的眼睛亮起来,如同迷离的灯光里最亮的两盏。

  小玉和江洁夫妻一起走出酒吧。所有人轰然跟看出门,我尽力凑到小玉边上,她冲我偷偷一笑,说:“你们都忘记我是东北姑娘。”

  这天成为南京酒吧史上无比华丽的一页。

  小玉坐看管春的二手派力奥,抵达1912街区,从乱世佳人喝到玛索,从玛索喝到当时还存在的传奇酒吧。每次都是直接进去,经理已经在桌子上摆好酒,一瓶加一杯,啪地酒杯敲桌,喝完立刻走,自然有人买单。

  接着走出街区,其他五家酒吧老板闻讯赶来,几辆车一字排开。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打车,一路跟随。大呼小叫的车队到上海路,到鼓楼,到新街口,再回新街口。

  文静秀气的小玉,周身包裏灿烂的霓虹,蹬着高跟鞋穿梭南京城,光芒万丈。

  喝完一个酒吧,小玉的眼睛就会亮一点。她每次都站在出口,掏出一面小镜子,认真补下口红,一步都不歪斜,笔直走向目的地。

  管春默不作声开车,我从副驾看后视镜,小玉不知道想着什么,呆呆地把头贴着车窗,脸红通通的。

  回起点的路中,小玉突然开口,说:“陈末,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命过?”

  我一愣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
 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,说:“我说的拼命,不是拼命工作,不是拼命吃饭,不是拼命解释的拼命,那只是个形容词。我说的拼命,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,我也愿意。”

  她揺揺头,又说:“其实我肯定不会真的死,所以也不算拼命。你看,我喜欢马力,可哪怕他离婚了,我也没法跟他在一起。我喜欢他,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,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,我一定会要求他也这样对我。但是不可能啊,他又不喜欢我。所以,我只想做个摆渡人,这样我很开心。”

  我沉默一会,说,真开心,开心得想操他大爷。

  到了管春酒吧,人头挤挤,小玉目不斜视,毫无醉态,轻快地坐回原位。人们疯狂鼓掌,吹口哨,大声叫好。马力前妻不见人影,大家喊着赢了赢了。

  朋友冲进来兴奋地喊:“马力前妻挂了,最后一家喝完就挂了。”

  众人激动地喝彩,说,他妈的,打败奸夫淫妇,原来这么解气。小玉牛逼!东北姑娘牛逼!文静妹子大发飙,浪奔浪流浪滔滔!欢迎小玉击毙全世界的婊子!

  我问,马力呢?

  朋友迟疑地看了眼小玉,说,喝到第三家,奸夫劝江洁放弃,江洁不肯,奸夫一个人跑了。喝到第八家,江洁挂了,坐在路边哭。马力过去抱着她哭。然后,然后他送她回家了。

  酒吧登时一片安静。

  小玉面不改色,又喝一杯,轻轻把头搁在桌面,说,操,累了。

  如果你真的开心,那为什么会累呢。

  春节小玉和我聊天,说在南京工作五六年,事业没进展,存不下钱,打算调到公司深圳总部。我说,很好。

  我们给小玉送别。大家喝得摇摇晃晃,小玉自己依旧没沾酒。先把马力搀扶到楼下,管春上楼继续背其他人。

  马力坐在广场的长椅,脑袋耷拉着。我看见小玉站长椅侧后方,路灯把两个人影子拉长。小玉慢慢抬起手,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。她微笑着,让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马力的影子。

  可是她离马力还有一步的距离。

  她要走了,只能抱抱他的影子。可能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隆重的拥抱。白天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旁,晚上你的影子就变成夜,包惠我的睡眠。

  世事如书,我偏爰你这一句,愿做个逗号,呆在你脚边。但你有自己的朗读者,而我只是个摆渡人。

  小玉走了。

  后来,马力没有复婚,去艺术学院当老师,大受女学生追捧。但他洁身自好,坚持单身主义,只探讨艺术不探讨人生。

  后来,小玉深夜打电话给我,说,听到海浪的声音没有?

  我说,听到啦,富婆又度假。

  小玉说,以前我特别后悔小时候没学点乐器。一个人坐在海边,如果你会弹吉他,或者会吹口琴,那就能独自坐一天。因为可以在最美的地方,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。

  她停顿一下,说,不过我发现虽然自己什么都不会,也能在海边,听看浪潮,看着篝火,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。因为啊,我有回忆。

  我有回忆。这四个字像一柄重锤,击中我胸口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  小玉说,刚到深圳的时候,我每晚睡不着,想跟过去的自己谈谈,想跟自己说,摆渡人不知道乘客究竟要去哪里,或者他宁肯停留原地。想跟自己说,那些河流,你就别进去了,因为根本没有彼岸,摆渡人只能飘在河中心,坐在空荡荡的小船,呆呆看看无数激流,安静等待淹没。你真傻。

  她说,即使这样,哪怕重来一遍,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。这些年我发现,无论我错过了,后悔了,迷路了,悲伤了,困惑了,痛苦了,其实一切问题都不必纠缠在答案上。我们喜欢计算,又算不清楚,那就不要算了,而有条路一定是对的,那就是努力变好,好好工作,好好生活,好好做自己,然后面对整座海洋的时候,你就可以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。

  2012年春节,我去香港做活动,路经深圳,去小玉家吃饭。小玉依旧文静秀气,说话轻声,买了很多菜,跟保姆在厨房忙活。

  我坐在客厅沙发,抬头看见一幅画,叫做朋友。

  我说,小玉,你怎么挂着这幅画?

  小玉端看菜走进来,说,三十万买的呢,我不挂起来太亏啦。

  我说,你在里面找到自己了吗?

  小玉笑嘻嘻地说,别人的画,怎么可能找到自己。

  我笑着说,你过得很好。

  小玉笑着说,是的。

  我们都会上岸,阳光万里,去哪里都是鲜花开放。

土豪小李结婚记

我一个土豪朋友,真的土,有钱,黑,品位可怕。在我们互相称呼呆逼的时候,他傻笑着说,呵呵呵呵大家喊我小李就好。

小李娶了个太太,太太好像研究哲学,长相就比较超脱。我们参加婚礼的时候都觉得奇怪。

小李这个人怎么说呢,在油画和十字绣之间他会毫不犹豫说:给我绣个万马奔腾,来一百米。

他太太喝茶,亲手烧制陶碗,说话面带微笑。

所以他们怎么在一起的?

后来两人去度蜜月,小李定了迪拜豪华游,被太太退了,太太说买个卧铺,我们去安徽。

小李喜孜孜地告诉我,太太不会要包包不会要车子,不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会吵,太完美了。

我想告诉他,什么都不要的人,一定是因为不想问你要。

他们到了古镇。小李穿着阿玛尼,跟太太在田埂上走,皮鞋裹上烂泥,还是高高兴兴。小李拍天空,屋檐,草狗,毫无构图。。。。。。哇塞,丑爆了。

有次到湖边,桥栏杆边挂满铁锁,锁上山盟海誓,情侣手拉手将钥匙丢到湖底。小李觉得十分浪漫,跟小贩讨价还价,刻好他们夫妻的名字。

当时太太坐在湖边石桥,捡着几个石子打水漂,小李讨好地把锁在她面前晃。

太太皱了皱眉,这让小李惶恐。太太不喜欢说话,但是一皱眉,就让小李觉得自己做错了。

太太说,情侣们在热恋的时候,到处留下痕迹。从奶茶店的贴纸,到同心锁,石头记,甚至到结婚都要用对戒来证明爱情。

但是越想留越留不住,你看桥边。

小李看桥边,刀子刻下了:谭小红,我要跟你生生世世。

太太说,他们也未必再回来过。

小李觉得心悦诚服,太太永远站在他看不到的高度,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理。

小李不懂浪漫,就去学,学陌生的落叶树木叫什么名字,去分辨干涸的河床曾经是否是流水潺潺。

他跟在太太后面走到天黑,太太选择住农家乐。那里面只有一张床,床垫上还有窟窿。

因为怕太太皱眉,土豪小李没有皱眉。

他在漫长的夜晚百无聊赖,看到床头刻了几道浅浅的痕迹。

有一道还是新的,凑近撇开霉味和厕所下水道味,能闻出陈年木头内部的气息。

趁太太睡着后,小李用手机照亮,数了下,三条。

他很熟悉这些痕迹。

和太太恋爱的时候,总是跟着她到处走,他在碉楼的方向排上见过这样的浅浅的划痕,还有布宫外长道的玛尼石,有一块也是这样,还有罗布泊的碎布条,玻利维亚的酒馆。

所有的景色中,小李想,为什么我总能注意到这些细节呢?

嗯,可能是太太的目光。

那掠过一切都很平静的目光,会偶尔停留一下,一小下。

可是小李时刻跟随着太太的目光呀,所以一下子,一小下子

他就记在了心底。

这些痕迹,是太太和以前的男朋友,旅行时留下来的吧。

她不会去做那些庸俗的浪漫,她只会轻轻地,轻轻地刻一道轻轻的痕迹。

小李很痛苦,很彷徨,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定个什么极限。他想,我该看到几个这样的痕迹,就放手。

人嘛,总是给自己定个数字,许多人对自己说,半个月不联系的话,就分手,再提到滚字,就分手,如果她吃肥肉超过三块,就分手。

只是小李无法下一些决定,因为太太的痕迹深深又假装若无其事。

蜜月回来后我们见小李有丝忧愁,将他灌醉后问了原因。

我们说,什么三横三竖,还八心八箭呢。呆逼你打算怎么办?

小李说,你们看,我不幽默,没才华,光有钱的话,她又不稀罕钱。她能跟我在一起,我就不会想很多。我对爱情的要求不够的,在一起就是爱了。

不管对方新地放着谁,时刻又想着谁,现在在一起,就是爱了。

后来小李太太给他生了个儿子,现在太太有时候会出来跟我们吃饭,我们还一起钓鱼。

小李很满足,他专注地盯着浮子,太太伸手给他擦了擦汗。

小李站起来,太太叫了一声别动,替他系好了松开的携带。

趁太太蹲下,小李望到我在望着他们,于是对我微笑。

阳光充足,时间倒映在水波里,小李满脸都是幸福。

我突然想哭。

晚上我和他单独小酌,问,小李,你到底怎么挺过来的?

小李笑笑:其实我们都有忘不掉的过去。和过去打仗是一个人的事情。但是,我可以帮助她。我帮她的方式很简单,就是不说。

他沉默一会:帮她,就是帮我。

不说就是帮你,帮你就是帮我。

那么多暗夜涌动的过往,不说,是因为想跟你在一起。

从你的全世界路过

2004年的时候心灰意冷不想劳动,每天捧着电脑打牌,一打就是十几个钟头。但我的技术很差,毫无章法可言,唯一的优势是打字快,于是创造了自己的战术,叫作废话流。

一发牌,我就开始在聊天框里跟玩家说话:“赤焰天使,你娘舅最近身体好吗?”“天使为嘛是赤焰的呢,会炖熟的,你过日子要小心。”“咦,苍凉之心,好久不见你怎么改名字了?”“毛茸茸你好,帮帮我可以吗,我膝盖肿肿的呢……”结果很多玩家忍无可忍,啪啪啪乱出牌,骂一句就退出了。这样我靠打字赢了打牌,赚到胜率75%。

正当我骄傲的时候,跟我合租的茅十八异军突起,自学成才。这东西太无耻,他发明的属于废话流分支:诅咒术。比如好端端地大家在打牌,茅十八打一行字:“圣洁的露水照耀世人,明亮的目光召唤平安,如果你想自己的父母健康,就请复述一遍,必须做到,否则出门被车撞死。”

当时强迫转发还不流行,被他这么一搞,整个棋牌间里一片手忙脚乱,人人无心计算。我输了。

我跟茅十八的友谊一直维持着,2009年甚至一块儿自驾去稻城亚丁。当时他带着自己的女朋友荔枝,开到冲古寺,景色如同画卷,层峦叠嶂的色彩扑面而来。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,他紧张得发抖。

他跪在荔枝面前,说:“荔枝,你可以嫁给我吗?”才一句话,后半句就哽咽了。荔枝说:“怎么求婚也就一句话,你真够惜字如金的。”茅十八一边抽泣,一边说:“荔枝,你可以嫁给我吗?”荔枝说:“好的。”茅十八给荔枝戴戒指,手抖得几乎戴不上。我和其他两个朋友冒充千军万马,声嘶力竭地号叫,打滚。

2010年荔枝生日,茅十八送的礼物是个导航仪。大家很震惊,这礼物过于奇特,难道有什么寓意?茅十八羞涩地说,他鼓捣了一个多月,把导航仪的语音文件全部换掉了。我兴奋万分,逼着荔枝开车,一起检验茅十八的研究成果。这一尝试,我彻底回想起茅十八称霸废话流的光荣战绩。

在开车兜风的过程中,导航仪废话连篇:“完蛋,前面有摄像头。这盘搞不定了,我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。大哥你睡醒没有,这地址错的啵?”大家乐不可支。最牛×的是在等红灯时,导航仪里茅十八严肃地说:“手刹还拉好了?你不要按喇叭,前头是个活闹鬼的话马上来干你,你又干不过他,老老实实等不行吗,哦,你没按喇叭,算老子没讲……”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荔枝笑得花枝乱颤,说:“你平时不吭声,怎么录音啰唆成这样?”

茅十八说:“上次去稻城,你不是嫌导航仪太古板,不够人性化吗,我就改装了一下,以后开车你就不会觉得无聊了。”荔枝拿起导航仪,随便一按,导航仪尖叫:“你不会是想关掉我吧,老子又没犯法,你关,你关,回头老子不做导航仪了,换根二极管做收音机,你咬我啊……”所有人叹服。

2011年,茅十八和荔枝分手。荔枝把茅十八送她的所有东西装个盒子,送到我的酒吧。我说:“茅十八还没来,在路上,你等他吗?”荔枝摇摇头,说:“不等啦,你替我还给他。” 那天茅十八没出现,我打电话他也不接。去他在电子城的柜台找,旁边的老板告诉我,他好几天没来做生意了。最后在一家小酒馆偶尔碰到,他喝得很多,面红耳赤,眼睛都睁不开,问我:“张嘉佳,你去过沙城吗?”我想了想:“是敦煌吗?”他摇头说:“不是的,是座城市,里面只有沙子。”我说:“你喝多了。”他趴在桌上睡着了。就这样,荔枝的纸箱子放在我的酒吧里,茅十八从来没有勇气过来拿。

有天店长坐我车回家,拿个导航仪出来玩,我看着眼熟,店长撇撇嘴说:“乱翻翻到的。”她一开机,导航仪发出茅十八的声音:“老子没得电了你还玩。”吓得店长鸡飞狗跳,说见鬼了。我打电话给茅十八:“东西还要不要?”茅十八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不要了,明天回老家泰州。”

2012年8月,我心情很差,开车往西,在成都喝了顿大酒,次日突发奇想,还是去稻城看看。虽然只有一个人,但沿途听着导航仪茅十八的胡说八道,倒也不算寂寞。翻过折多山、跑马山、海子山、二郎山,想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话,要自己爬上去。我觉得很累,于是停在冲古寺。导航仪突然“嘟”的一声响了。是茅十八的声音:“荔枝,你又到稻城了吗?这里定位是冲古寺,我向你求婚的地方。抵达这个目的地,我就会对你说:因为是最蓝的天,所以你是天使。你降临到我的世界,用喜怒哀乐代替四季,微笑就是白昼,哭泣就是黑夜。”

“我喜欢独自一个人,直到你走进我的心里。那么,我只想和你在一起,我不喜欢独自一个人。我想分担你的所有,我想拥抱你的所有,我想一辈子陪着你,我爱你,我无法抗拒,我就是爱你。荔枝,我在想,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,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呢,还是带着小宝宝自驾游呢?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,和今天的自己,一起对你说,荔枝,我爱你。”听着导航仪里茅十八的声音,我的眼泪涌出眼眶。

这里无论多美丽,对于茅十八和荔枝来说,都已经成为沙城。

一个人的记忆就是座城市,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,把高楼和道路全部沙化。如果你不往前走,就会被沙子掩埋。沙城就是一个人的记忆。如果你不往前走,就会被沙子掩埋。所以我们泪流满面,步步回头,可是只能往前走。

哪怕往前走,是和你擦肩而过。

我从你们的世界路过,可你们也只是从对方的世界路过。

哪怕寂寞无声,我们也依旧都是废话流,说完一切,和沉默做老朋友。

最容易丢的东西

  最容易丢的东西:手机、钱包、钥匙、伞。

  这四样你不来回掉个几轮,都不算完整的人生。

  有次雨天打车,打不着,千辛万苦拦到辆还有客人的,拼车走。当时我晚饭白酒喝晕,上车说了地点就睡着。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钱包掉脚底,刚想弯腰捡,司机冷冷地说:不是你的,上个客人掉的。

  我捡起来看了眼,特么的就是我的啊。

  司机坚持说,不是你的,你说说里面多少钱,必须精确到几元几角,才能确凿证明。

  因为我钱包丢怕了,所以身份证不放里头,我也从来不记得自己到底装了多少钱。司机咬紧不松口,就差停车靠边从我手里抢了。

  我大着舌头,努力心平气和解释,在司机冷漠的眼光里,我突然明白了,他就是想讹我。

  要紧关头,后座传来弱弱的女孩子的声音:我可以证明,这钱包就是他的,我亲眼看着钱包从他裤子口袋滑出来的。

  司机板看脸,猛按喇叭,脑袋探出车窗对前面喊:想死别找我的车啊,大雨天骑什么电动,赶看投胎换辆桑塔纳是吧?

  下车后我踉踉跄跄走了几步,突然那女孩追过来,怯怯地说:你的钥匙、手机和伞。

  我大惊:怎么在你那?

  女孩说:你落在车上的。

  当时雨还在下着。女孩手里有伞,但因为是我的,她没撑。我也有伞,但在她手里,我撑不着。所以两个人都淋得像落汤鸡。

  我说:咍咍哈哈你不会是个骗子吧?

  女孩小小的个子,在雨里瑟瑟发抖,说:还给你。

  我接过零碎,发现她立刻躲进公交站台的雨篷,大概因为她跟我目的地不同,要还我东西,所以提前下车了。

  我大声喊:这把伞送给你吧。

  女孩揺揺头。

  后来她变成了我的好朋友。她叫瑶集,我喊她幺鸡。她经常参加我们一群朋友的聚会,但和大家格格不入,性格也内向。无论是KTV,还是酒吧,都缩在最角落双手托着一杯柠檬水,眨巴着眼睛,听所有人的胡吹乱侃。

  这群人里,毛毛就算在路边摊吃烧烤,兴致来了也会蹦上马路牙子跳一段民族舞,当时把幺鸡震惊地手里烤肉串都掉下来了。

  这群人里,韩牛唱歌只会唱《爸爸的草鞋》,一进KTV就连点十遍,唱到痛哭流涕才安逸。有次他点了二十遍,第十九遍的时候,幺鸡听到活活吐了。

  这群人里,胡言说话不经过大脑。他见幺鸡一个女孩很冷落,大怒说:你们能不能照顾下幺鸡的感受!幺鸡手忙脚乱摇头说:我挺好的……胡言说:你跟我们在一起有没有一种被轮奸的赶脚?

  我告诉幺鸡:你和大家说不上话,下次就别参加了。

  幺鸡揺揺头:没关系,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不理解,但我至少可以尊重。而且你们虽然乱七八糟,但没有人会骗我,会不讲道理。你们不羡葛别人,不攻击别人,活自己想要的样子,我做不到,但我喜欢你们。

  我说:幺鸡你是好人。

  幺鸡说:你是坏人。

  我说:我将来会好起来,好到吓死你。

  朋友们劝我,你租个大点的房子吧,以后咱们就去你家喝酒看电影,还省了不少钱。我说好,就租了个大点的房子。大家欢呼雀跃,一起帮我搬家。东西整理好以后,每人塞个红包给我,说,就当大家租的。

  幺鸡满脸通红,说,我上班还在试用期,只能贡献八百。

  我眉开眼笑,登时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存款。

  一群人扛了箱啤酒,还没等我把东西整理好,已经胡吃海喝起来。

  幺鸡趁大家不注意,双手抱看一个水杯偷偷摸摸到处乱窜。

  我狐疑地跟看她,问:你干吗?

  幺鸡说:嘘,小声点。你看我这个茶杯好不好看?斑点狗的呢。

  我说:一般好看吧。

  幺鸡说:大家都乱用杯子喝酒,这个是我专用的,我要把它藏起来,这样别人就找不到,不能用我的了。下次来,我就用这个。这是我专用的。

  她仰起脸,得意地说:我贡献了八百块呢,这屋子里也该有我专用的东西啦。

  说完又开始抱看茶杯到处乱窜。

  大家喝多了。东倒西歪,趴在沙发上,地板上,一个一个昏睡过去。

  我去阳台继续喝着啤酒,看天上有星空闪烁,想起一些事情,心里很难过。

  幺鸡摄手蹑脚走近,说:没关系,都会过去的。

  我说:你知道我在想什么?

  幺鸡说:在想别人呗。她指着我手里,问:这是别人寄给你的明信片吗?

  我说:打算寄给别人的,但想想还是算了。

  我说:幺鸡你会不会变成我女朋友。

  幺鸡翻个白眼,跑掉了。

  我也喝多,趴在窗台睡看了。听见幺鸡轻手轻脚走进,给我披上毛毯。她说:我走啦,都快十二点了。

  我不想说话,就趴看装睡。

  幺鸡突然哭了说:其实我很喜欢你啊。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喜欢我,如果我是你女朋友,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。我是个很傻的人,不懂你们的世界,所以我永远没有办法走进你心里。可我比谁都相信,你会好起来的,比以前还要好,好到吓死我。

  幺鸡走了。我艰难坐起身,发现找不到那张明信片。可能幺鸡带走了吧。

  明信片是我想寄给别人的,但想想还是算了。

  上面写着:

  是在秋天认识你的。夏天就要过去,所以,你应该在十年前的这个地方等我。你是退潮带来的月光,你是时间卷走的书签,你是溪水托起的每一页明亮。

  我希望秋天覆盖轨道,所有的站牌都写着八月未完。在季节的列车上,如果你要提前下站,请别推醒装睡的我。这样我可以沉睡着到终点,假装不知道你已经离开我身边。

  我抬起头,窗外夜深,树的影子被风吹动。

  你如果想念一个人就会变成微风,轻轻掠过他的身边。就算他感觉不到,可这就是你全部的努力。人生就是这样子,每个人都变成各自想念的风。

  后来我离开南京。走前,大家又凑了笔钱,说给我付这里的房租。我说没人住,为什么要租着。管春说,你出去多久,我们就给你把这房子留多久。你老是丢东西,我们不想让你把我们都丢了。

  我到处游荡,搭车去稻城。半路抛锚,只好徒步,走到日落时分,才有家旅馆。可惜床位满了,老板给我条棉被。我裏看棉被,躺在走廊,看见璀璨的星空。正喝着小二取暧,管春打电话给我,闲聊着,提到幺鸡。

  管春说,幺鸡去过酒吧,和她家里介绍的一个公务员结婚了。

  我不知道她生活的如何,在泸沽湖的一个深夜,接到过幺鸡的电话。她在电话那头抽泣,不说话,我也不说话,只是静静听着一个女孩子伤心的声音。

  我不知道她为何哭泣,可能那个公务员对她不好,也可能她只是喝多了。

  后来,她再未联系我。就算我打过去也没有人接。又过两个月,我打过去,就变成空号了。

  一年多后,我回到南京。房东告诉我,那间房子一直有人付房租,钥匙都没换,直接进去吧。

  一年多,我丢了很多东西,可这把钥匙没有丢。

  我回到家,里面满是灰尘。

  我一样一样整理,一样一样打扫。

  在收拾橱柜时,把所有的衣服翻出来。结果羽绒服中间夹着一个杯子。斑点狗的杯子。

  我从来没有找过幺鸡的杯子在哪里。

  原来在这里。

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

  管春是我认识的最伟大的路痴。

  他开一家小小的酒吧,但房子是在南京房价很低的时候买的,没有租金,所以经营起来压力不大。

  他和女朋友毛毛两人经常吵架,有次劝架兼蹭饭,我跟他俩在一家餐厅吃饭。两人怒目相对,我埋头苦吃,管春一摔筷子,气冲冲去上厕所,半小时都没动静。毛毛打电话,可他的手机就搁在饭桌,去厕所找也不见人。

  毛毛咬牙切齿,认为这狗东西逃跑了。结果他满头大汗地从餐厅大门奔进来,大家惊呆了。他小声说,上完厕所想了会儿吵架用词,想好以后一股劲儿往回跑,不知道怎么穿越走廊就到了新华书店,人家指路他又走到了正洪街广场。最后想了招狠的,索性打车。司机一路开又没听说过这家饭馆,描绘半天已经开到了鼓楼,只好再换辆车,才找回来的。

  在新街口吃饭,上个厕所迷路迷到鼓楼。

  毛毛气得笑了。

  他们经常吵架的原因是,酒吧生意不好,毛毛觉得不如索性转手,买个房子准备结婚。管春认为酒吧生意再不好,也属于自己的心血,不乐意卖。

  当时我大四,他们吵的东西离我太遥远,插不进嘴。

  吵着吵着,两人在2003年分手。毛毛找了个家具商,常州人。这是我知道的所有讯息。

  而管春依旧守着那家小小的酒吧。

  管春说:“这婊子,亏我还跟她聊过结婚的事情。这婊子,留了堆破烂走了。这婊子,走了反而干净。这婊子,走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还算有良心。”

  我说:“婊子太难听了。”

  管春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这泼妇。”说完就哭了,说:“老子真想这泼妇啊。”

  我那年刚毕业,每天都在他那里喝到支离破碎。有一天深夜,我喝高了,他没沾一滴酒,搀扶着我进他的二手派力奥,说到他家陪我喝。早上醒来,车子停在国道边的草丛,迎面是块石碑,写着安徽界。

  我大惊失色,酒意全无,劈头问他什么情况。管春揉揉眼睛说:“上错高架口了。”我说:“那你下来呀。”他羞涩地说:“我下来了,又下错高架口了。”

  我刹那觉得脑海一片空白。

  管春说:“我怎么老是找不到路?”

  我努力平静,说:“没关系。”

  管春说:“我想通了,我自己找不到路,但是毛毛找到了。她告诉我,以前是爱我的,可爱情会改变,她现在爱那个老男人。我一直愤怒,这不就是变心吗,怎么还理直气壮的?现在我想通了,变心这种事情,我跟她都不能控制。就算我大喊,你他妈不准变心!她就不变心了吗?我×变心他大爷!”

  我说:“你没发现迹象?有迹象的时候,就得缝缝补补的。”

  管春摇摇头,突然暴跳:“缝蛋蛋!都过去了,我们还聊这个干吗?总之虽然我想通了,但别让我碰到这婊……这泼妇!”

  我心想这不是你开的头吗!发了会儿呆,我问:“你身上有多少钱?”他回答四千。我数数自己有三千多,兴致勃勃地说:“我有条妙计,要不咱们就一路开下去吧,碰到路口就扔硬币,正面往左,反面往右,没心情扔就继续直走。”

  一天天的,毫无目标。磕磕碰碰大呼小叫,忽然寂静,忽然喧嚣,忽而在小镇啃烧鸡,忽而在城里泡酒吧,艰难地穿越江西,拐回浙江,斜斜插进福建。路经风光无限的油菜田,倚山而建的村庄,两边都是水泊的窄窄田道,没有一盏路灯,月光打碎树影的土路,很多次碰见写着“此路不通”的木牌。

  快到龙岩车子抛锚,引擎盖里隐约冒黑烟,搞得我俩不敢点火。管春叹口气,说:“正好没钱了,这车也该寿终正寝,找个汽修厂能卖多少是多少,然后我们买火车票回南京。”

  最后卖了一千多块。拖走前,管春打开后备厢,呆呆地说:“你看。”我一看,是毛毛留下的一堆物件:相册、明信片、茶杯、毛毯,甚至还有牙刷。

  “砰”的一声,管春重重盖上后备厢,说:“拖走吧,爷从此不想看到她。就算相见,如无意外,也是一耳光。”

  我迟疑地说:“这些都不要了?”

  管春丢给我一张明信片,说:“我和毛毛认识的时候,她在上海读大学。毛毛很喜欢你写的一段话,抄在明信片上寄给我,说这是她对我的要求。狗屁要求,我没做到,还给你。”

  我随手塞进背包。

  拖车拖着一辆废弃的派力奥和满载的记忆,走了。

  管春在烟尘飞舞的国道边,呆立了许久。

  我在想,他是不是故意载着一车回忆,开到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,然后将它们全部放弃?

  回南京,管春拼命打理酒吧,酒吧生意开始红火,不用周末,每天也都是满客。攒一年钱重买了辆帕萨特,酒吧生意已经非常稳定,就由他妹妹打理,自己没事带着狐朋狗友兜风。

  夏夜山顶,一起玩儿的朋友说,毛毛完蛋了。我瞄瞄管春,他面无表情,就壮胆问详情。朋友说,毛毛的老公在河南买地做项目,碰到骗子,没有土地证,千万投资估计打水漂儿了,到处托人摆平这事儿。

  过段时间,我零星地了解到,毛毛的老公破产,银行开始拍卖他们家的房子。

  管春冷笑,活该。

  有天我们经过那家公寓楼,管春一脚急刹车,指着前头一辆缓缓靠边的大切诺基说:“瞧,泼妇老公的车子,大概要被法院拖走了。”

  切诺基停好,毛毛下车,很慢很慢地走开。我似乎能听见她抽泣的声音。

  管春扭头说:“安全带。”

  我下意识扣好,管春嘿嘿一笑,怒吼一声:“我×变心他大爷!”

  接着一脚油门,冲着切诺基撞了上去。

  两人没事,气囊弹到脸上,砸得我眼镜不知道飞哪儿去了。我心中一个声音在疯狂咆哮:这王八蛋!这王八蛋!这王八蛋!老子要是死了一定到你酒吧里去闹鬼!

  行人纷纷围上。我能看到几十米开外毛毛吓白的脸,和一米内管春狰狞的脸。

  图一时痛快,管春只好卖酒吧。

  酒吧通过中介转手,整一百万,七十五万赔给毛毛。他带着剩下的二十多万,和几个搞音乐的朋友去各个城市开小型演唱会。据说都是当地文艺范儿的酒吧,开一场赔五千。

  看到这种倾家荡产的节奏,我由衷赞叹,真牛×啊。

  我也离开南京,在北京上海各地晃悠。管春的手机永远打不通,上QQ时,看见这货偶尔在,只是简单聊几句。

  我心里一直有疑问,终于憋不住问他:“你撞车就图个爽吗?”

  管春发个装酷的表情,然后说:“她那车我知道,估计只能卖三十多万。”

  我说:“你赔她七十五万,是不是让她好歹能留点儿钱自己过日子?”

  管春没立即回复,又发个装酷的表情,半天后说:“可能吧,反正老子撞得很爽。”

  说完这孙子就下线了,留个灰色的头像。

  我突发奇想,从破破烂烂的背包里翻出那张明信片,上面写着:

 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。如这山间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,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阳光一般的人,温暖而不炙热,覆盖我所有肌肤。由起点到夜晚,由山野到书房,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。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,贯彻未来,数遍生命的公路牌。

  我看着窗外的北京,下雪了。

  混不下去,我两年后回南京。没一个月,大概钱花光光,管春也回了,暂时住我租的破屋子。两人看了几天电视剧,突发奇想去那家酒吧看看。

  走进酒吧,基本没客人,就一个姑娘在吧台里熟练地擦酒杯。

  管春猛地停下脚步。我仔细看看,原来那个姑娘是毛毛。

  毛毛抬头,微笑着说:“怎么有空来?”

  管春转身就走,被我拉住。

  毛毛说:“你撞我车的时候,其实我已经分手了。他不肯跟我领结婚证,至于为什么,我都不想问原因。分手后,他给我一辆开了几年的大切诺基,我用你赔给我的钱,跟爸妈借了他们要替我买房子的钱,重新把这家酒吧买回来了。”

  毛毛说:“买回来也一年啦,就是没客人了。”

  管春嘴巴一直无声地开开合合,从他的口型看,我能认出是三个字在重复:“这泼妇……”

  毛毛放下杯子,眼泪掉下来,说:“我不会做生意,你可不可以娶我?”

  管春背对毛毛,身体僵硬,我害怕他冲过去打毛毛耳光,紧紧抓住他。

  管春点了点头。

  这是我见过最隆重的点头。一厘米一厘米下去,一厘米一厘米上来,再一厘米一厘米下去,缓慢而坚定。

  管春转过身,满脸是泪,说:“毛毛,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?我可不可以娶你?”

  我知道旁人会无法理解。其实一段爱情,是不需要别人理解的。

  “我爱你”是三个字,三个字组成最复杂的一句话。

  有些人藏在心里,有些人脱口而出。也许有人曾静静看着你:可不可以等等我,等我幡然醒悟,等我明辨是非,等我说服自己,等我爬上悬崖,等我缝好胸腔来看你。

  可是全世界没有人在等。是这样的,一等,雨水将落满单行道,找不到正确的路标。一等,生命将写满错别字,看不见华美的封面。

  全世界都不知道谁在等谁。

  而管春在等毛毛。

 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。这世界有人的爱情如山间清爽的风,有人的爱情如古城温暖的阳光。但没关系,最后是你就好。

  由起点到夜晚,由山野到书房,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。所以管春点点头。

  那,总会有人对你点点头,贯彻未来,数遍生命的公路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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